杜萧忘记了。夕颜公主却一直记得他们相遇的那天。
五年前。
夕颜公主被丽娘关在房里一阵暴打，待丽娘离去以后，她前所未有想要逃离这个皇宫。她不顾身上的伤，趁着丽娘不在，拼命地逃。她不知道她逃往的地方是何地，只知道要不停不停地跑，只要跑得够远，只要逃离这个院子，就能逃离她的噩梦一样的地方。所以她拼命地跑……
但是她跑得精疲力尽，她还是没有看到皇宫的宫门在那里。自己反而累得没有力气再继续逃跑了，为了不让丽娘抓到，她躲在了一处花丛里。心想若是最后只能死在这里，也总好过被活活打死。
她是皇室的公主，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。以前小的时候，她常常想着要引起皇上的注意，那么她便能将她所受的一切都告诉皇帝，让他给自己做主。于是她不知辛苦地学习琴棋书画，只要丽娘不打她的时候，她就尽可能地学习所有的东西。然而先皇早逝，新帝登基，朝政之事繁琐让他无暇顾及后宫。她这个公主更是被遗忘在皇宫的角落里。
她想着，心里越加悲戚。
杜萧的脸却在那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。那时杜萧才十四岁，是随着他爹入宫的。在花丛里看到夕颜的时候，她狼狈不堪，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，抱着娇小的自己躲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“你怎么受伤了？”杜萧小心翼翼地将夕颜从花丛里抱出来，将她放置在一旁的石凳上，语带担忧地问道。
夕颜却是张口无言，想要说什么，却最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。
“谁打你？”她脸上的红肿，还有露出来的肌肤上，有纵横交错的红痕，新伤旧伤加在一起，便可看出下手之人有多重。
夕颜惊恐地摇头，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用力地摇头。
“好好，不说不说。我带着你找大夫。”杜萧轻柔地抱起他，深怕碰到她身上的伤口。
夕颜扬起头，望着杜萧的侧脸，微微楞了神。他身上的温暖，让她安心。这是第一个给予她温暖的人，让她忍不住就想要依靠，忍不住就动了心。
她醒来的时候，他已经不在了。她连一句话都没能和他说上，而且就连他的名字，他也不知道。可是，因为他，她才有机会见到皇上，也就是她名义上的哥哥。
她的皇帝哥哥得知她受伤，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就到院子里去提人了。但是，那却是丽娘准备的替罪羊。丽娘一生都活在算计之中，当然知道如何为自己开罪。无辜的人被她逼死，却冠上了畏罪自杀的罪名，而她，却依然活在她身边，甚至从此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。
那如窒息一般的感觉，让夕颜每日都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。而市井有关她的传言在各地传播开来，似乎是她的皇帝哥哥为了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不管不顾，特意想要为她觅得如意郎君而计划的。
但是夕颜都拒绝了。好不容易在皇帝的关注下，丽娘有所收敛。她怕自己离开这个皇宫以后，会再一次回到以前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里。她对所有人都漠然，也许是来自心底最深的自卑感，让她只能用自己的冷然来伪装吧。
再见到杜萧，是在不久前，皇帝宴请今年的文试武试的前三甲那天，她坐在很远的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她思念了整整五年的人，并且得知他就是今年的文状元。
是她向皇帝请婚的，因为她内心贪恋着那份温暖，所以她想再赌一次，赌他能护她周全的。于是不顾女儿家的矜持，第一次向皇上说出了自己的请求。皇帝自知他们皇室亏欠了夕颜，所以她所有的请求，他都会答应。
原本以为婚后她就自由了，可以脱离丽娘了，可是，丽娘依旧跟着她出了宫。甚至以杜萧的安危威胁她搬出杜府，她再一次无计可施地妥协了。
丽娘积攒了那么多年的悲愤，这一次她能逃过吗？
逃不过了吧。
夕颜忘了脸上传来的痛意，而是木然地凝视着天空里那一轮明月。皓月当空的夜晚，她的思念泛滥成灾。
“你怎么总是教不会呢？五年前让你逃开了，差点害死我。我忍了五年，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吗？你以为你真的是高贵的公主吗？你跟你娘一样贱。如果不是你那贱到骨子里的娘，抢走了我的皇上，不然我就是皇妃了。这都怪她，都怪她。”丽娘面目狰狞地扯着夕颜的头发，用力地摇着她的头，脸上布满了狰狞狠毒的笑，“你知道你娘怎么死的吗？我在她的食物里下毒，她每天吃的东西都有毒，然后她就死了。她临死前，我告诉她我会好好地照顾你的，我会让你生不如死，哈哈哈……她是死不瞑目的……哈哈哈”
丽娘阴恻恻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着，就像是尖锐的刀子一般。
她的一字一句像是石头一样敲打在夕颜心上，她动了动身体试图挣脱丽娘的钳制，可是丽娘跟疯了一样紧抓着她的头发，甚至一只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脸颊。夕颜颓然地放下双手，眼泪决堤似的夺眶而出，她的娘亲……
“怎么，你还想逃吗？你以为杜萧会来救你？你没听到吗？他不会来了。等他来的时候，你就是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了，哈哈哈哈……我要你死……和你那贱人娘一样死不瞑目……”丽娘边说着，便拿起一旁的绳子绕过夕颜白皙的脖子，刚要用力拉绳子，却被窗外飞进来的石头击中了头部，然后应声倒下。
夕颜倒回地上，神情恍惚。
一个身影快速走近自己，然后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。那么熟悉的气息，她的眼睛微微一动，睫毛轻颤。
“夫君……”刚开口，眼泪便已决堤。
“没事了，没事了，没事了，我在这里，我在……”杜萧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夕颜，力气大得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。语到最后，一阵哽咽。
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些话，看到的那一幕，仿佛是梦魇一般。那么，她这些年又经历了怎样可怕的梦魇。杜萧不敢去想，只是紧紧地抱着她。
“大哥，那我先走了。”杜音然轻咳一声，示意随从将倒地不起的丽娘抬出去，看了一眼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，然后退出了房门。
杜音然抬头望了望天空的皓月，再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，摸了摸湿润的眼角，然后大步离去。
房内，杜萧将夕颜抱到床上，刚想起身去拿药过来给她擦脸，却被她从后面抱住了。
夕颜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，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。
“我没有要走。”杜萧拉着她的柔夷，然后转过身，坐在床边，轻抚她的脸。“你的脸受伤了，我去给你拿药。”
夕颜依旧不放手，紧紧地抓着他的手，摇了摇头。
“不擦药脸会痛的。”杜萧有说，看着她一脸害怕的样子，心里一阵抽痛。“对不起，我应该早点发现的。”
她明明很害怕，他却只看到了她伪装起来的冰冷，她内心的惶恐，他却一点都不知道。今日若不是音然说丽娘有些奇怪，让他随她一起来看看，他根本就不会看到这么可怕的一幕。
一个人性完全被扭曲，丑陋至极的人就生活在他身边。他却毫无察觉，还差点让她害死自己的妻子。
“别怕，我在这里，我会保护你的。我会一直保护你的……”将她揽入怀里，杜萧轻轻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，动作那般轻柔。
夕颜呜咽着哭出了声音，这些年的不安恐慌，都在他的怀里得到了释放。
小时候被丽娘打了以后，作为她的贴身婢女，丽娘从来不准让别人靠近她的房间。所以从来没人会发现她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一开始是因为痛，所以她总是哭个不停，然后就会惹来丽娘的另一顿毒打。后来是因为害怕，她害怕丽娘，所以每次都很惊慌，然后又是一阵毒打。她有时候甚至想如果能够就此了解此生，也许还会好过一些。是杜萧的出现，让她撑过了那五年。
噩梦一般的那些年里，别说一个拥抱，就连一句最简单的关心都未曾有过。
可是现在，杜萧说会保护她。
他说会保护她的。
夕颜再也抑制不住，放声大哭。有些情绪一旦找到了宣泄口，便难以停止下来，而是透过眼泪，将内心的一切情绪流尽。就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只要下了一场大雨，来日便能放晴。
那一夜，夕颜公主在杜萧的怀里哭到很久，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去哭，才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。
杜萧一夜未眠，只是一直盯着夕颜公主的脸。她泪痕纵横的脸上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他很难将此时无助的夕颜与之前认识的夕颜看做是同一人，那个时候她淡漠冰冷，所有人都不敢轻易亲近她。可是这一刻，她只是一个脆弱的女子，她的过去满是灰暗，任谁都无法想象的黑暗。
他多么希望她只是本性冷然，而不是为了去伪装自己。
（本章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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